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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这是一款高性能电脑显卡。电商平台上，根据品牌不同，这款显卡的价格在7000元上下。梁思佳说，有了这块显卡，他就能更流畅地打“瓦”——瓦，指的是《无畏契约》，一款时下颇为流行的对战射击游戏。

　　在横店影视城景区工作了一个多月，每天稳定的工资让梁思佳觉得，那块5070Ti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了。

　　短剧行业如火如荼，横店几成“竖店”。在这座号称“中国影视梦工厂”的浙江小城里，这些年最不缺的或许就是各路“霸总”。与那些活跃在手机屏幕中的“霸总”不同，梁思佳的舞台在景区里——他并非影视演员，而是一名景区NPC。

　　NPC，即non-player character的缩写，意为“非玩家角色”。这个源自电子游戏的术语，如今在国内的文旅行业有了新的义涵，泛指在旅游景区或是文旅项目中扮演特定角色、与游客进行互动的工作人员。近些年，国内文旅行业的“卷”肉眼可见，提升游客在游玩过程中的沉浸感和参与感，被普遍视作争取客源，尤其是年轻消费者的有效手段。风潮之下，NPC正逐渐成为各地文旅“标配”。

　　因“戏”闻名的横店自然不缺NPC。据横店影视城景区演出部领班李庆祥介绍，该景区坐拥一支近200人的NPC队伍，每日上岗的NPC在180人左右。其中的主力，便是梁思佳这样的“00后”。

　　在这个以画为名的景区里，相比作为NPC的一众“仙长”“赘婿”和“霸总”，揣着录音笔和摄像机的记者显然不似画中人。但是，记者还是执意陪着这群“仙长”“赘婿”和“霸总”上了两天班，只为尽可能探究这群年轻NPC的所思所想。

　　相比大部分同龄人，梁思佳的经历要复杂得多。他在学校里学的是数控机床，离开学校后进过厂、当过服务员、干过夜场销售，甚至还在工地上做过小工。2022年，梁思佳来到横店，成为了一名“横漂”。

　　梁思佳运气不错，初到横店不久，就“上戏”了。他清楚地记得，第一次“上戏”，他作为“人肉背景”在片场待了一整天，最终到手的酬劳是98元。

　　就像梁思佳钟爱的网络游戏，“横漂”也有段位。凭借俊朗的外形，梁思佳当上了“特约演员”。这意味着，就算饰演的依然是不具名的路人角色，但是他能更频繁地在镜头中露脸，偶尔还会有一两句台词。更重要的是，薪资也会相应提高。

　　影视行业的寒冬远比想象中漫长。梁思佳很快发现，“特约”的身份并不能为他换来持续、稳定的收入。2023年前后，短剧在横店兴起，情况却并未显著改善，性价比始终是剧组物色演员时的首要因素：“短剧的确给了‘横漂’更多机会，但也‘卷’得厉害。乍一看好像人人都能‘上戏’，实际上竞争非常激烈，总有人的报价比你低。”

　　国内短剧产业的发展一路高歌猛进，演员薪酬水涨船高。在横店，今年主演的单日片酬已经普遍达到万元级别，头部或是有过爆款经验的演员“行情价”则在5万元左右。与此同时，一批明星演员也在短剧行业中冒头，身价堪比传统影视明星。

　　然而，“明星梦”的吸引力似乎正在降低。年轻人们转而开始追求“落袋为安”式的“小确幸”与妥帖感，他们宁愿选择一份工作时间规律、收入稳定的工作。因此，当演员公会将梁思佳推荐到横店影视城景区，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应承了下来。

　　23岁的卢克研同样渴望稳定。他是科班出身，大学毕业后跟过剧组、演过短剧，如今则是横店影视城景区里为游客“指引仙缘”的仙长“王权霸业”。面对游客，剑眉星目、仙风道骨的“王权霸业”总是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、不招人讨厌的高冷与倨傲；对着镜头，他起初并未完全从“营业”状态中切换过来，颇为“商务”地对景区进行了一番介绍。

　　“以现在的形势来说，学表演的学生毕业后并不好找工作。我很感谢景区给我的工作机会，这真的不是场面话。”卢克研的想法很是现实，他觉得，影视行业的光鲜事实上与绝大多数人无关，对于初入社会的年轻人，一份稳定的工作才更为重要。因为，影视行业的逻辑更加现实与冷酷，并不会施舍给没有成绩的年轻人太多机会。而成绩不仅需要实力，往往更需要运气。

　　卢克研不想靠搏概率去寻求所谓的成绩。他更倾向于着眼当下：“现在这种安稳的状态挺好的。没有必要，也没有精力去考虑那些有的没的。”

　　记者见到24岁的“僵尸王爷”姜春雨时，他已经化了全妆，戴着彩片的眼睛一红一绿，鬼魅感十足。2017年，姜春雨就来到了横店。换言之，他截至目前的人生中，有三分之一是在横店度过的。

　　姜春雨有武术底子，这本可以助他在“横漂”大军中脱颖而出。然而，这个年轻的“老资历”却对拍戏兴趣寥寥。一方面，他不想跟着众人一起“卷”；另一方面，镜头和片场于他而言早已见惯不怪，不复新鲜感。反倒是现在这份景区NPC的工作，让他乐在其中。

　　“我们的工作就是和游客互动。”姜春雨的声音轻而细，他淡淡地说：“每天都要和不同的人面对面打交道，新鲜感一直都在，光是这一点就已经挺好玩的了。”

　　学播音主持的王子澈与卢克研同岁，在横店影视城当了93天NPC。他说，自己来横店的动机非常单纯：“不想每天打卡上班，也不想受约束。”在他看来，在横店当NPC是自由且有趣的，不至于“一眼看到头”。这一点上，他与梁思佳不谋而合。当年，梁思佳也是因为受不了工厂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的乏味工作，才选择“出厂”，成为“横漂”。

　　学生时代，王子澈就曾涉足演艺行业。他先后两次在假期来到横店，零星出演过6、7部短剧，演的也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。记者好奇，为啥放着演员不干，跑来景区当NPC？毕竟，在旁人看来，还能有什么工作比当演员更有趣、更不无聊呢？

　　王子澈挑了挑眉毛，给出一个教科书级别的“三分薄凉，三分讥笑，四分漫不经心”式笑容：“有趣归有趣，但是不稳定呀！”

　　羽绒服、牛仔裤、运动鞋、带熊耳朵的连帽围巾……素颜的“漠北炫总”更像是个寻常大学生，而挂在背包上的那一大堆毛绒玩具和“吧唧（马口铁徽章）”，则进一步把想象中的霸总气质降了几分。见到记者，梁思佳递来几只包子：“作为一个老‘横漂’，这是我心目中横店最好吃的包子。尝尝吧！”

　　从梁思佳变身成“漠北炫总”，是一个漫长且复杂的过程，这也是梁思佳等NPC必须在景区开门前近3个小时就来报到的原因。化妆间里，化妆师运笔如飞，将厚厚的粉底和各式彩妆铺在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。戴上假发与繁复的发饰，镜中的“赘婿”“仙长”和“霸总”们终于有了雏形，唯有暂时还裹在身上的厚重羽绒服稍显出戏。

　　梳妆完毕，已近9点。梁思佳谢过化妆师，起身离开化妆间。身后的门框上，贴着一行红色的大字：走出这道门，你就是演员。

　　NPC是演员吗？至少姜春雨认为不是，用他的话说，这份工作“本质上属于服务行业”。

　　电子游戏里，程序操控的NPC重复着固定的台词和固定的动作，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地方，从而推动剧情的发展。某种程度上，景区NPC的工作也确如假借自游戏领域的这一概念：在横店影视城景区，NPC们在10点20分集体上岗，除了部分游走型的角色外，大部分NPC都有固定工位。

　　王子澈的工位在景区的“霸总片场”区域，饰演“温情白总”。与他搭档的另一名NPC则饰演“现场导演”，招呼路过的游客上前互动，并为游客“说戏”。只要愿意，游客可以随时与“白总”共同上演一段“霸道总裁爱上我”或是“我爱上霸道总裁”的戏码，其核心差异在于，是“白总”壁咚游客，还是游客壁咚“白总”。而在过足戏瘾后，“白总”和“导演”还会为游客送上“片酬”，用以在景区内兑换礼品。

　　王子澈将自己的工作内容概括为“提供情绪价值”。对于自己的外貌和演技，王子澈表现出一种“霸总式”的自信。他告诉记者，与他互动的多是女性游客：“大家的反响都是，哇！他好帅！哇！好开心！哇！好刺激！”

　　无论谁壁咚谁，至少在与“白总”对戏的这短短几分钟里，情绪价值的确算是拉满了。

　　在社交媒体流传的视频中，公主抱、借位拥吻等更为亲密的互动，往往是各景区“霸总系”NPC最为出圈的“高光时刻”。更近一步的肢体接触，甚至足以打上“擦边”标签。偶尔，也有游客会对王子澈提出进行此类亲密互动的要求。对于这些“非分之想”，王子澈就会暂时跳出角色，亮明底线，明确表示拒绝。

　　“不能超出角色的人设，也不能超出我个人的底线。”王子澈说，每每碰到这样的情况，他也会觉得心里不舒服，但是总会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：“毕竟是NPC嘛，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。”

　　说罢，王子澈又回到了“白总”的人设中：“我本身脾气就比较好。‘温情白总’嘛，就是要温柔一些。”

　　梁思佳也不能接受那些几近“擦边”乃至骚扰的行为，在他看来，这已经超出了正常互动的范畴。不仅是对自己的不尊重，亦是对所有游客的冒犯。即使游客主动要求互动，梁思佳也会向对方再三确认边界。梁思佳把所有与自己交流的游客都称作“朋友”，他觉得，有些事情朋友之间是不会做的。

　　在为“朋友”提供情绪价值这件事情上，梁思佳有自己的方式。他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完整的人设：“漠北炫总”虽来自异域，但精通中原文化，对古典诗词更是醉心不已。因此，他通过问答游戏向游客发放“片酬”。诸如“峨眉山月半轮秋”的下一句、“万条垂下绿丝绦”的上一句之类的问题，乍一听还真是得愣上一下。

　　当然，“漠北炫总”永远不会让“朋友”们失望。对于实在答不上来的游客或是小朋友，他也会及时调整问题难度，或者干脆用最简单的猜拳代替：“赢了我就给你‘片酬’，输了就做三个深蹲。”记者采访时，一位游客运气不佳，猜拳屡战屡败。梁思佳赶紧嘱咐：“意思意思就好，不用蹲那么深。”

　　梁思佳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。他认为，在为游客提供情绪价值的同时，他也从对方身上获取了情绪价值，而这恰恰是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。

　　对于未来，梁思佳也有自己的想法。即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演员，但是NPC这份工作也并非没有“向上走”的空间。拓展真正喜欢自己、认可自己的“朋友圈”，就是“向上走”。比起赚更多钱、拥有庞大的粉丝基数，现在的他更看重互动关系的含金量：“1000个人里有500个人喜欢你，和500个人里500个人都喜欢你，是两个概念。”

　　两个年轻女孩都是横店影视城的年卡用户，因为来的次数多，她们和梁思佳的关系的确更像是朋友。游客多时，她们在一旁互相聊天。待到游客散去，她们才上前与梁思佳搭话闲聊。

　　小陈来自温州，在金华上大学；而小杨则是金华人，在上海从事金融行业。两个女孩在横店游玩时偶然相识，很快便成了会常常聊天、约饭的好友。在横店影视城景区，她们“推”的都是梁思佳，套用饭圈术语，二人属于“同担”——即喜欢同一个偶像的粉丝。

　　此前，小陈和小杨也经常去其他有NPC互动玩法的景区。至于为什么常来横店，除了距离近、交通便利，“真诚”“关怀”和“链接”，被认为是决定性因素：“横店影视城的NPC和我们年龄相仿，比较有共同话题。我们也去过外地的大景区，不少NPC粉丝很多，已经有一套系统性的‘媚粉’手段。而这边的NPC‘活人感’很重，没什么‘营业’的感觉。”

　　小陈说，粉丝文化中有个词叫“新人美”时期，指的是艺人在出道之初，因为青涩、真诚和未受商业化过度影响而展现出的独特魅力。这个时期的艺人未经雕琢，积极谦逊，与粉丝处在双向奔赴和全情投入阶段。在她看来，梁思佳等人正处在这个节点：“直播的时候他们会提醒大家注意天气，这就是人文关怀。如果只是消费颜值，看久了肯定也会腻。说白了还是看重慢慢链接的过程，在不私联、尊重别人工作的情况下，我们总有些情感的链接在。”

　　梁思佳同样不认为自己在被游客消费。这也是他更愿意用“朋友”来界定与游客之间关系的原因：“游客是来景区消费，不是为我们买单。大家过来找我，是来和我玩。你对我笑，我也对你笑，从一个陌生人变成朋友，其实很简单。”

　　除了文旅本身带来的体验感，这些交流背后，实则是年轻人对“关系”的多元需求和崭新定义。“现在常说E人（外倾型人格）、I人（内倾型人格）。你不能指望每个I人都会去社交，但是我在小梁这里能参与到共同话题的讨论，这种交流和你从事何种职业无关，只和共同见解有关，投缘那就是能聊。”小杨说。

　　某种意义上，正是年轻人的这种诉求，催生出了NPC这样一个介乎于偶像明星和景区工作人员之间的文旅“新物种”。

　　这种社交方式和传统的“追星”模式也有所不同。一方面，游客的主体性更强，对于NPC，她们并非持仰望态度，而是会更多考虑时间成本和个人感受。传统追星模式下，粉丝团体内部要求的数字劳动让小陈觉得“也是一种压力”。而与景区NPC互动，则让快乐来得更简单。“有空可以过来，互动结束之后和朋友小聚一下回程，时间成本不高，不会影响正常生活。我们也只是想短暂地逃离生活环境。”

　　另一方面，NPC作为“熟悉的陌生人”，也为排解工作压力提供窗口。与人聊天，被认为是自我调节失效后一种主动寻求支撑的转向。小杨表示：“我感受到生活是有激情的，是新鲜的，是能够支撑我走下去的，这很关键。”

　　与此同时，梁思佳口中“500个人都喜欢你”的含金量正在被验证。下午，前来互动的游客有很多是他直播间和线下的熟人。梁思佳能准确叫出她们的名字或ID，熟稔朋友们和他分享的生活琐事。

　　其中就包含每天中午都会来景区打卡的蜜桃。她背着挂满印有NPC卡通形象吧唧和钥匙扣的“痛包”，打卡各个点位的NPC，自10月起未曾缺席。梁思佳告诉记者，蜜桃是横店当地一家影视公司的剪辑师，平日里工作压力很大。每天午休来景区打卡，是她排遣压力的一种方式。

　　在横店的街巷与片场之间，这群年轻的NPC们正悄然改写“横漂”的剧本。他们不再仅仅仰望星光，而是在日复一日的互动中编织属于自己的网——一张由即兴的欢笑、琐碎的分享与真诚的联结交织而成的网。

　　这里没有遥远的偶像，只有触手可及的“附近”；没有虚幻的追梦叙事，只有具体而微的“小目标”。从短剧的浪潮到景区的舞台，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入戏，也在角色与自我的缝隙里，找到扎根的土壤：成为自己，并且让他人看到。

　　采访行将结束，梁思佳将2枚和蜜桃同款的“漠北炫总”吧唧递给了记者：“送给你们，以后你们去别的地方工作，突然看到它，也许可以想起我。想起在横店那边有个小哥，他想买5070ti，不知道现在他买上没有。”

　　这是朋友之间的念想。吃过了“炫总”认证的“横店最好吃的包子”、陪着“炫总”上了两天班，记者和“炫总”肯定已经是朋友了。